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邬大光 | 从小学生到博士生:我记忆中的老师们

更新:2024年09月11日 19:23 大学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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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建国君民,教学为先。”重视教育,重视教师,“天地君亲师”,塑造了教师历来在我国享有崇高的地位,教师在人才培养中的作用更是不言而喻。我国如果没有老子,就不会有孔子三次“问道”的传说,也不会有“弟子三千、贤人七十二”的故事;西方如果没有苏格拉底,就不会有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。《师说》有云:“古之学者必有师。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也。人非生而知之者,孰能无惑?惑而不从师,其为惑也,终不解矣。”成才者在其人生中一定会遇到恩泽自己的老师。

  从1964年上小学起,经中学、大学、硕士、博士到参加工作,已经记不清自己的人生遇到过多少老师,其中有的老师令我终生难忘,可以称为恩师。如今我在大学已从教数十载,且已过耳顺之年,几十年从教的切身感受,“教师”二字在我心里,不再囿于书本上的解释,也不只是令人生羡的职业,而是三尺讲台上的神圣之旅。因此,对老师的理解和思念之情愈发深切,吾爱吾师也不再是一句口号,而是内心的真实感受。老师们给予我的影响一直伴随着自己的从教之路,现按自己接受教育的时间顺序,追忆那些让我记忆犹新的故事。

我的小学、中学和大学老师

  人们心目中关于“老师”的职业形象,大多是小学老师给刻画出来的。上小学时,对我影响最深的是王玉贵老师。他担任我们班主任时,是刚从中等师范学校毕业不久的小伙子,“国字”脸,小平头儿,浑身上下满满的青春气息。中等身材的他,在我们这些二年级的“小豆包”眼里,很帅气!那时他还单身,平时住在学校,无牵无挂,得以心无旁骛地教我们。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,随着上课铃儿响,王老师走进教室上讲台的样子。每次上语文课,他都会提前把要学的生字工工整整地写在黑板左上角,填进他自己画的大大的田字格里。他的板书横平竖直,方方正正,像极了他那张“国字”脸。最喜欢王老师带我们朗读课文,他的声音并不是很洪亮悦耳的那种,但他能用语音语调语速的变化,魔术般地把一个个文字变成一个个音符,让孩子们感受到读课文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儿。

  王老师那时候的年龄,正值“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”,在他的身上,同学们每时每刻都能感受那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工作热情。他对班里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,对课堂上“消化不良”的同学,为了不让他们掉队,他会让学习成绩较好的同学去家里“*”地辅导;而对那些“吃不饱”的同学,他想办法给他们“加餐”。比如,王老师在我们班选我和另外三位学习成绩好的同学,组成了一个“预备跳级”的课外学习小组,他利用业余时间到家里提前教我们三年级课程,每周大约两次。我的小学三年级就是在这样的“家庭学校”(Home school)度过的。谁料后面赶上了学校“停课闹革命”,跳级计划泡了汤,但小学的课业倒是一点儿没耽搁。小学这段跳级“失败”的经历一直藏在心里,二十年后的“提前攻博”弥补了这个遗憾。能够在小学就受益于“因材施教”,实在是偏得,只是自己当时浑然不知。

  中学老师给我影响最深的是关家乃老师。20世纪60年代,家家都有三五个孩子,只要家里有哥哥姐姐上中学的,哪个中学老师怎么样,都有所耳闻。因此,没等上中学,我就从同学姐姐那里知道朝阳一中有个关家乃老师很厉害,总想见见他,看他长什么样。说来也巧,有一次在路边玩儿的时候,不远处有一位穿着时髦的“棉猴大衣”的人正好路过,同学的姐姐指着他说:“他就是关家乃。”我们几个就像现在的孩子见到明星似的朝他大喊一声“关家乃”!随后又一溜烟儿地躲了起来。关老师听到孩子们的喊声,明明知道是小孩子的恶作剧,还是回头看了看,见没人就走了。

  上了中学,时常听到同学们说起关老师的趣闻轶事。关老师学俄语出身,但在学校教英语。他的体育非常厉害,特别是排球、长跑等。当时经常在排球场上看到他“鱼跃”救球的身影,我们都以为关老师会“武功”。他善于利用自己的体育特长来管教调皮的孩子,因此名声在外。学校利用关老师的体育优势,总是将最调皮的学生组织成一个班级让他管理,当然,每一次都会被他“特殊”的教育方式治得服服帖帖,等把这个调皮的班级管理好后,再安排他接任下一个调皮的班级。这不,初中三年级时,我们班属于年级中最调皮的一个班,按照学校惯例就会派他当我们的班主任。接手后,关老师果然从体育抓起,经常带着我们跑步,半年后的训练效果出来了,学校运动会800米以上的长跑项目如1500米、3000米和10000米的前三名,都被我们班收入囊中,运动会总是年级第一。至于篮球和足球,我们班也非常厉害,在整个年级没有对手。学校各种运动队乃至市队中,都有我们班的同学,我们班的体育优势一直保持到毕业。中学毕业后,我们班出了一批体育精英,其中有一位考上了体育学院,成为朝阳体校的校长,兼任市队女篮教练,并为国家女队输送了“双胞胎”姐妹。就这样,原本调皮的班级也被关老师彻底治服了,各项工作成了全年级的“排头兵”,我的体育爱好就是从中学阶段萌芽的。

  关老师是同学们心中的偶像,可他一直是一位普通老师,没有任何职务。后来才知道,关老师的“出身”不好,具体细节不是很清楚。这样的老师在那个时代还有一些,因家庭成分复杂,在学校只能当个普通老师。待到我六年级(属于中学)的时候,不知什么原因,他被取消了上讲台的资格,被“发配”到凤凰山脚下大凌河畔的学校农场去种水稻。我中学毕业后到农村插队,骑自行车回城都要经过这个农场,偶尔在这个农场小歇,都会看到他一个人勤勤恳恳地忙乎着,不知道与关老师说点儿什么好。这就是关老师,一位不管在哪个岗位,都会把自己做到最好的老师。我在沈阳读书期间,他的“历史遗留”问题解决了,调到沈阳一所中专学校工作,那时我们还经常见面,直到我调到厦门后,才渐渐与他没了联系。

  关于我的大学老师,在我写的《什么是好大学》一书里,曾提到过他们。当时英语系的任课老师大都是“老三届”大学生或“工农兵学员”,除了系主任胡铁城老师,实在想不起来哪位是正规的本科大学生。就是这样一批学历不高的老师,带着我们度过了四年大学,与我们一起教学相长。虽然他们没有高学历,更没有各种“帽子”,没有出过国,教学水平不尽如人意,但是他们对教学的全身心投入,对教师职业的敬业精神,给我们七七级同学留下了深刻印象。读大一那会儿,还没有英语专业的全国统编教材,教学内容全凭教师掌握,有的时候还要刻钢板印讲义,我们的学习方式以背诵为主,大家送给全班最能背的同学一个绰号“Repeating Machine”(复读机)。在整个英语系里,学历最高、最让人敬重的是系主任胡铁城老师,他是英语专业唯一的一位副教授。1925年生于江苏常州,1949年毕业于教会办的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,大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英文部研究生,1952年赴朝鲜,担任中方军事代表团板门店停战谈判的翻译。胡老师没有完整地给我们上过一门课,每天在办公室一坐,主要任务是解答年轻教师在教学中遇到的各种问题,偶尔为某位因故请假的老师代课,他就像一位“救火队员”或“总教头”,哪里需要就出现在哪里。他给我们上课时,总是空着手走进教室,也从不按照教材讲,而是张口就来,标准的“美式英语”让同学们为之倾倒。如今,他当年提倡的“以说为先,厚基础、宽口径、重实践”的外语人才培养模式,已成为沈阳师范大学(以下简称沈师)外语系的一张名片。

我的硕士导师

  硕士阶段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李放老师,他是东北三省教育学界的“领军人物”,我国教育学界较早的硕士生导师。李放老师1924年生人,带我那会儿61岁。他只有中专学历,可以说是“自学成才”,性格豪爽、开朗,人如其名。李放老师与我的博士导师潘懋元先生曾一起共事一段时间,20世纪60年代同为当时教育部“批凯”写作班子的成员。在改革开放初期论起名气,李老师可以说与潘老师齐名。如李放老师是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“教育”总词条的主要执笔人,《教育研究》创刊号1977年第1期有他的代表作《教育是社会上层建筑》。李老师和潘老师两个人的教师经历相仿,都是从小学教师起步,都当过小学校长,也当过中学教师,李老师有两位得意的小学生,在辽宁先后当过分管教育的副省长;潘老师有两位得意的博士生,在教育部先后当过分管高等教育的副部长。两位先生担任教师的经历是贯通的,对教育的理解也是通透的。李老师的一位副省长小学生退居二线后,非要读李老师的硕士,鉴于已经超龄,实在无法办理学籍,只好把他作为“编外”学生,上课较少来,讲座常来听,作业一篇不少,论文照写,答辩走个“过场”,最后没有学位,但是即便这样,他也愿意跟随李老师学习,足见李老师的魅力。

  李放老师对学生很好,用东北话来说就是“护犊子”,同时又是宽中有严。在他眼里,对学生严格的时候要对自己更严格,对学生爱的时候要胜过对自己孩子的爱。例如,在十年特殊时期,李老师挨过批斗,改革开放之后,为了重振沈师的教育学科,他竟然能放下特殊时期遭遇的不公平待遇,“网罗”批斗过自己的学生为同事。有一次下午的学术讨论会,我和一位同学午休睡过头了,他发现后到寝室“咣咣”踹门,把我们吓得不敢出声。第二天,等他的气儿消了后,我们去承认错误,当时告诉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才没到场。26年后的2014年,也就是在他90岁生日的活动上,才告诉他那次是睡过了,当时怕挨揍,不敢开门。老先生会心一笑,估计他早已猜到了这个秘密,只是一直没有拆穿罢了。

  我的科研训练是师从李放老师开始的,人生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是在李老师指导下发表的。当时对硕士生没有发表论文的要求,期刊也没有什么等级,只要印成“铅字”,管它是否有刊号,都可以算是“研究成果”,李老师也鼓励我们把课程作业“印成铅字”。后来,在我硕士读到二年级时,李老师就开始带我游学。1986年秋,从兰州、西安、成都、武汉、北京,一路下来,结识了许多中国高教界的大家,如武汉大学刘道玉校长、陕西师范大学李钟善副校长、西南师范大学钟沔琪副校长等。这一次游学,让我走出了黑土地,领略了大西北、大西南和江城武汉。在兰州,白天看黄河铁桥和黄河母亲雕塑,晚上游白玉山,返程途中发生了一件“趣事”,在公共汽车上一位同行的老师遇到了小偷,司机见此情况,站点没有停车,把一车人拉到了派出所。在万县领略山城夜景,游古街;在成都参观杜甫草堂、*和锦江公园;在西安,看兵马俑和大雁塔,吃正宗的羊肉泡馍;在北京,参观红楼梦拍摄地大观园。最有趣儿的是,有一次我们去餐车吃晚饭,我手里拎着酒瓶走在前面,乘务员说要打烊了。看见李老师进来,服务员小声嘀咕说,这个人好像是曲啸——当时的一位全国“红人”。我们也没有解释,只是默默地坐下,乘务员没有“赶”我们走,很快为我们上菜,我们边吃边偷乐。游学回来我才知道,此次出行之前,学校已经通知他不当系主任了,可一路上我却没看出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。

  李老师看上去不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学者,他是一个“特别”的存在,更像一位学界“侠客”,既做学问,又兼做“小生意”,很有经济头脑,紧跟时代大潮。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,正值许多高校“破墙开店”,他在沈师旁边租了个房子,开了个小书店,主要经营中小学教材和儿童读物,收益十分可观。因为财力雄厚,李老师一直很“时髦”,穿衣戴帽很是讲究,男士喜欢的手表和裤带在他身上总能看到,他永远那么新潮。

  李老师喜欢喝酒,他的学生对此都有许多和酒相关的美好记忆。虽然我不擅喝酒,但看李老师与他人喝酒或“斗酒”也是一件开心的事。我们从重庆坐船顺长江而下,李老师想喝酒了,因只有一个酒杯,他就把酒瓶的瓶盖给我当酒杯,旁边的人从来没见过这“阵仗”,好奇地看着这一老一少“碰杯”。虽然一路上陪不了李老师喝酒,但是听他讲自己的人生阅历也犹如上人生课。1996年冬,华中科技大学《高等教育研究》编辑部的陈昌贵教授一行到东北调研,第一站黑龙江,第二站吉林,第三站辽宁,李老师请他们吃饭。陈昌贵教授饭前开始吹嘘:已经打遍黑龙江、吉林无敌手。李老师说:“今晚我陪你喝,让你出不了这个门。”果然,华中科技大学一行最后真的被李放老师放倒了。李老师喝酒是有“仪式感”的,需要四个步骤:先喝鸡尾酒开胃,然后红酒,之后白酒,最后啤酒。2007年10月,我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赵婷婷教授、北京大学的施晓光教授回沈阳参加中国高等教育学会举办的“2007年国际高等教育论坛”,几个人都是他的学生,有点儿“衣锦还乡”的味道。李老师见我们一起回来,十分高兴,虽然已吃过晚饭,可他非拉着我们几个喝酒,再一次演练了一遍喝酒的“四部曲”,直到一醉方休。

  我与李老师在一起吃饭不计其数,喝酒一定是必不可少的,唯一的一次见他不喝酒是在我博士答辩之后的宴请上。他事先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了潘老师有意叫我早点儿回厦门大学(以下简称厦大)工作,或直接留下来更好。因我当年是定向委培生,这件事办起来很是“棘手”。故宴请一开始,李老师就明确表示“今天中午不喝酒”。潘老师见此情景,只好表态“今天不谈大光的工作,你放心喝就是了”。所以,与李老师一起喝酒,喝的不仅仅是酒和情,还有“原则”。我到厦门工作之后,每年回东北,都会拜访李老师,也常有不可或缺的“酒局”。在餐桌上,他与别人谈的是“酒令”,与我从不谈这些。他偶尔也会说“与你一起喝酒真没意思”。有一次喝酒到了一定程度,竟然叫我回去转告潘老师:“你回去告诉老潘,我要与他比看谁长寿!”这就是真性情的李放老师!

  与李放老师最难忘的记忆是1997年9月。那时我正准备从沈阳调到厦门工作,在我是否去厦大工作这个问题上,我还是有些纠结,学校领导和一些同事劝我不要走,唯独李放老师在这个问题上一直非常坚定,他的理由就是“沈师这个平台太小,你应该走,不必再纠结。”临别前一个月的饭局较多,他几乎都作陪,酒喝到动情时,几次给我唱李商隐的《相见时难别亦难》,场面十分感人。

  在李放老师90岁华诞的时候,全国各地的学生赶回沈阳为老人家祝寿。有一位学生带了一幅书法“善师以灵”送给他。我上午参加完他的生日活动,下午赶回厦门,晚上到家突然接到他女儿的*,问:“你看到我爸爸那幅字了吗?”我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我很奇怪为什么问这个问题,直到后来他女儿到厦门出差,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。那次生日活动收到的礼物中,李老师最在意的是那幅书法作品。大家走后,子女们开始整理礼物,唯独缺了那幅书法,李老师急火攻心,被送进了ICU。好在后来字画找到了,李老师也康复了。这就是我的李放老师。

  跟随李放老师读书有两年时间,加上在一起工作八年时间,共计十年。他的一句话让我受益终身:“做高等教育研究,要把一切社会现象与高等教育活动联系起来,要从高等教育现象看到背后的社会因素。”我一直把他的这句话记在心里,也把这句话告诉我的学生。

我的博士导师

  我是在“而立之年”成为潘懋元老师的学生的,在“不惑之年”开始在他身边工作,一直得到老师的耳提面命和精心呵护。我从当学生开始到与潘老师同在一个单位工作,到现在为止恰好30年,他开始招博士生时67岁。潘老师从小学教师做起,到成为大学教授,共计87年,一生没有离开教师这个职业。他一直以教师为荣,一生笔耕不辍,他是我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奠基人,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教育家。在潘老师百岁之际,我先后写过《潘懋元:高等教育学的中国符号》《潘懋元的“时中”人生》两篇文章。潘老师走后,我也写了《大先生的教育智慧与人生风范——思念潘懋元先生》《潘懋元老师就是“一本书”》两篇文章,此外,还写了几篇随笔。在与潘老师相处的时光里,值得回忆的东西实在太多。在当学生时,第一次与他出差,曾因不胜酒力却为他“代酒”,挨过他的“挤兑”。因打牌与一位硕士同学“打架”被告状,得到他的原谅,并学会了一句只有教育家才能说出的“名言”:“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?”与他合作的前两篇文章反响较好,得到过他的肯定。在工作期间,曾因一次迟到,受过他的训斥;因陪他去西藏,事先“保密”工作做得好,让他圆了走遍中国每一个省份的梦想,得到过他的赞许;因对他某些工作安排有意见与他“争辩”,得到他苦口婆心的解释……知我者莫如师。他的学生都叫他“先生”,只有我和另外一位同门师兄叫他“老师”,得到了他的“默许”。

  我与潘老师的师生情已经写了很多,现在回想起来还有许多遗漏,实在无法穷尽。我记得在我毕业回沈阳工作时,他给当地一位“官员”写了一封信,叫他“关照”我。我在沈师工作期间,他也多次给我写信,关心我的工作和学术研究。潘老师也曾多次去沈师讲学,并在1993年支持沈师拿到了高等教育学硕士学位授予权,成为我国最早的授予单位之一,为我日后调回厦门打下了基础。在我的第一批硕士生毕业时,他去沈阳主持答辩。我调回厦门的第一个春节,他把我们全家叫到家里吃年夜饭。我去武汉出差,嘱咐我代他看望一下江城的几位老友——朱九思校长、刘道玉校长以及卫道治教授。在厦大85周年校庆时,学校第一次号召全校师生捐款,他“主导”的师生捐款“策略”实在高明。我们多次一起出差讲学,既有愉快的记忆,也有旅途的坎坷。一起去牡丹江讲学,乘飞机先到哈尔滨,但遭遇航班晚点,为了不影响上午八点半的学术报告,我们改乘汽车凌晨五点抵达牡丹江。第一次去东北某民办大学调研,因该校经费“紧张”,把我们安排同住一个小房间,这也是唯一的一次。我们带着学生一起去湛江开会,因天气原因航班延误,在厦门机场等了近8个小时,到了广州错过了飞往湛江的航班,有了在白云机场附近住“黑店”的奇遇。

  潘老师对学生的爱,更是数不胜数。与他一起到南京出差,抽空去看望某位学生“筒子楼”的家。到长沙出差,他专门叫学生的妻子把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带来,给小朋友红包以示关爱。为了一位同学三次考博因外语分数不够无法录取,他去研究生院找负责人“理论”。为了把一位毕业一年的博士引回厦大,我们一起去某校与比较熟悉的党委书记沟通,谈了一下午,最终不欢而散,对方也没有留我们吃晚饭。他对大自然的热爱是发自心底的,有着青年人的童心和体力。我们曾从满洲里乘汽车到哈尔滨,从早到晚长途奔波11个小时。我们一起登过华山、泰山、米拉山、岳麓山、凤凰山,并在岳麓山的道观因为女儿当年参加高考,抽过人生的第一签——上上签。在他的生命晚期,把自己的全部藏书捐给了厦大图书馆,又把自己的全部日记和文稿捐给了学校档案馆。也是在病重期间,他给我书稿写序言,在数不尽的序言签名后,最后一次签上“潘懋元”三个字。

  我也不知“深浅”地与潘老师开过两次玩笑。第一次大约是在1999年,同台在广州某高校讲学。那时的讲课费都是现金支付,装在一个信封里。我发现两个人的信封厚度不一样,非要看一下他的信封,他执意不给我看。最后一次与他开玩笑是2019年的春节团拜会,这是他在世时,教育研究院的“保留节目”。按照惯例,他都会事先准备好红包,每位参加人员都有份。这一年的红包是200元,趁他不注意,我从钱包里拿出400元放进红包,打开红包故意地喊了一声:“今年的红包真大,有600元!”他坐在我的旁边非常吃惊,“难道装错了?”他很快就明白了我是在开玩笑。……不仅仅在我的记忆中有许多与潘老师交往的故事,教育研究院的大多数院友都有自己的记忆。在老人家逝世一周年时我在写《大先生的教育智慧与人生风范——思念潘懋元先生》一文,许多院友给我讲了他们的记忆,每一个故事都栩栩如生,具有画面感。我们之间偶尔也有一些“不愉快”,现披露一下。

  其中一次与潘老师的“不愉快”发生在2019年春。我从学校管理岗位退下来之后,有意换个环境。他得知后,先是让长子潘世墨教授来说服我,世墨兄告诉他没有效果。第二天老人家直接到我办公室,我叫他坐下来,他也不坐,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就开始“训斥”:“你绝对不能调离厦大,你有厦大标签,你如果走的话,对不起厦大。你说心里有委屈,你受的委屈有我多吗?”我回答说:“我没有您那么坚强。”听到这句话,他不容我再做任何解释,也不想再与我多说什么,扭头就走前扔下一句话:“我的意见都告诉你了,绝对不能调离厦大,可以考虑*。”正是这句话,才有了后来我与兰大的结缘。作为老师,他老人家几十年如一日,把对学生该说的话说到位,该帮的帮到位,该做的做到位,至于怎么选择就是学生自己的事了。

  最后,再重温一下我与潘老师的第一次交往,是一个值得永远重温的故事,这是一个触动灵魂的经历。我1987年来厦大考博,那时的交通和通信还不方便,在此之前从没见过潘老师,故提前几天到了厦门。到了之后给潘老师打*,本想“套点儿近乎”,摸一些复习重点。他却说考试前不必见面,还是要好好复习。考完后,因为不知能否考上,以后是否还有机会来厦门,于是当天下午就跑到中山路和鼓浪屿游玩。回到招待所,发现门上贴了个便条,大意是:大光同志,你考完试了,我来看你,你却没在,我等了一会儿后,就先回去了,祝你好运,保持联系。一看到这个便条,才发现这位老师已经给我上了入门“第一课”,当时感动到了心里。

  潘老师带学生做研究,有他独到的方式。他往往是讲重点,口述三五句重点的话,剩下就让我们自己思考,查资料、安排架构、组织逻辑、调整语言,培养了学生的独立研究能力。潘老师给学生上课,总要留出给学生表演的舞台,学生讲他在下面听,然后进行点评。他的点评既有“疾风暴雨式”的批评,也有“和风细雨式”的启发,还有一些习惯性的动作。如学生发现老人家开始“挠头”了,那一定是自己讲得“雾里云里”了。记得1989年春,潘老师组织我们四位博士生讨论“高等教育规律和本质”,几次讨论下来,四个人存在两种观点。潘老师说既然这样,咱们就写两篇文章。随即,我和魏贻通合作完成了《教育本质探析》一文,潘老师和王伟廉写了《引进竞争机制与教育规律的关系》。跟随潘老师三十年,我的学术旨趣、学术能力就是在他教导下慢慢“熏”出来的,潘老师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他的学术著作——有字之书,更多的是他的人格力量——无字之书,这也是我为他最后一部书稿“写序”的感悟:老师的无字之书胜过有字之书。

传承老师身上的教育家精神

  从古至今,老师身上都肩负着育人育才的重任。从说文解字来看“教”字,它有丰富的内涵。教,在上的操作,在下的效仿。“教”的甲骨文的字形是由“爻”“子”和“攴”组成的会意字。从结构上看,“教”由孝和攵(读pū)组成。左边的孝字,又由上“老”下“子”组成,“子”为学子或孩子,将老师供起来,意为尊师重教。另外,“老”与“子”组成的孝,引申之意还可以理解为我国儒家圣贤孔子师从老子,孔子三次“问道”老子,揭示了师生间的关系是“传道”。右边的攵,在古汉语中代表戒尺,用于敲打不听话的学生,此外还有记忆之说。从拆解的“教”字中,不难看出其文武双全之意。

  西汉思想家扬雄在《法言·学行》中说:“师者,人之模范也。”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也在《师说》中高度概括了身为师者的定位与责任,“师者,所以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”。这意味着老师不仅传授知识,还在塑造学生的品德和操守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。在我国传统文化中,老师还被称为“先生”。用“先生”称呼老师,始见于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从于先生,不越路而与人言。”后来这一用法逐渐演变为一种尊称。如今,能被称为“先生”的老师一定是位好老师。我们常说,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”,这是刻入国人血脉中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,背后更是饱含着一个国家和民族对老师的尊重。教育是民族振兴、社会进步的基石,老师则是这一基石的奠基人。2014年9月,**同北京师范大学师生代表座谈时指出:“一个人遇到好老师是人生的幸运,一个学校拥有好老师是学校的光荣,一个民族源源不断涌现出一批又一批好老师则是民族的希望。”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今要提倡教育家精神。

  社会发展犹如人一样,缺什么,就想补什么。当今社会对教育家精神的迫切需求,恰恰反映出当下好老师的稀缺。然而,教育家精神不是“喊泉”,不可能呼唤一下就从地下冒出来。教育家是一种精神,更是一种境界,既不是呼唤出来的,也不是追求出来的,而是在平凡的生活中孕育而生。当呼唤教育家精神时,我们也要反思为什么现在好老师越来越稀缺,为什么师生关系开始变味儿。越来越多的导师被学生称为“老板”,越来越多的老师看上去像领导、商人,甚至是企业家,就是不像教育家。在我小时候,周围的人们常对身边好老师的事迹津津乐道,比如说来自某某中学的老师,在教书育人方面表现卓越,培养了许多杰出人才;某某中学的校长在学校管理上取得了显著成就,使学校蒸蒸日上,一片生机。似乎在那个时候,总是不缺好老师,也很少有现在对教育家精神的迫切需求。五六十年前,我还在读书的时候,鲜少听闻“教育家精神”这一说法。那时,虽然物质条件相对匮乏,但是人们的内心非常丰盈,成为一名好老师被视为应尽的本分。虽然他们称不上教育家,但是每位平凡的好老师身上都闪烁着教育家精神的光辉。他们把学生的事情放在第一位,通过家访等方式了解学生情况,帮助贫困孩子上学。他们不仅用丰富的知识为我们开启智慧之门,还用高尚的品格和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人生道路。也正因为如此,彼时学生对好老师的爱戴是发自内心的。

  教育家精神重在言传身教,多行无字之教。教育家精神的传承,其实并不依赖文字,很多时候是在言传身教的过程中达成立德树人的目标。那些曾经教过我的好老师,从未以文字的形式教导我如何成为一名好老师,他们更多的是通过行动做给我看。好老师是一本书,一本无字之书。幼时看《西游记》,未能透彻理解,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,历经重重磨难,好不容易抵达灵山,为何释迦牟尼佛安排阿难、迦叶于藏经阁传经时,起初传给他们的是无字经书。后来,唐僧师徒发现经书无字,遂再次返回灵山,将无字经书换成有字经书。在回东土大唐途中,行经通天河,有字经书不慎掉落河中。唐僧师徒急忙把经书从河里捞起,置于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晾晒,后来收拾经书时,因仓促致使经书受损,留下了部分残缺,这个故事流传多年。但随着年岁渐长,我愈发觉得此故事中蕴含的哲理深刻。原来无字经书方为真经,有字经书纵然再好,终归存在残缺,能讲述的道理也有限。读无字之书,方能求得真谛。想成为一名好老师,也应当多读无字之书,多施无言之教。某种程度上,无言之教比有言之教影响更为深远。《周易》有云: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。圣人立象尽意,有时看似无言,实则有言。即便有言,也未必能充分表达欲表之意。

  当下社会正在呼唤教育家精神,那么,我们势必要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教育?教育的目的是什么?教育是人类社会中至关重要的一环,它起着传承文明、培养人才、促进社会进步的重要作用。教育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帮助人更好地成长,满足学生成长成才的需要。好的教育,是人的解放,而不是束缚和压迫。好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在于精神和情感,而非仅仅只是知识和技能的传授。真正的好老师往往很普通,既不是那些靠各种材料评比出来的优秀教师,也不是所谓的教学名师。真正的好老师给学生带来的是真真切切的帮助,是言传身教,是潜移默化的影响。真正的好老师是被学生记在心里,而不是写在宣传栏里。真正的好老师不仅要有扎实的学识和丰富的教学经验,还要有高尚的品德和积极的人生态度,以此来影响和激励学生的成长和发展。

  诚然,人人皆可成尧舜,人人皆可成教育家。但是教育家是可以“造”出来的,而教育家精神则不能。因而必须先有教育家精神,然后才有教育家。我一生中遇到过上百位老师,本文提及的这五位老师是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老师,也是我心目中的好老师。他们不止教给我知识,还有人格、信仰、坚强、定力、大爱以及生活的方式。我的小学老师大多是中专生,中学老师是“老三届”学生,大学老师是工农兵学员,硕士导师是中专生,博士导师是本科生。虽然他们的学历都不高,但是他们的学识和涵养丝毫不逊色于当下几乎都是博士出身的教师,他们的身上都彰显着当下所提倡的教育家精神。由于历史原因,文中提到的五位老师的人生经历大都坎坷,与他们相比,我是幸运的,幸运能与他们相遇,幸运我的教师之路顺遂,幸运一生未因生计发愁。一路走来,小学、中学老师始终是我的精神榜样,激励我勇敢面对人生挫折;大学老师为我指明了梦想启航的方向;硕、博士阶段,我从李放老师那里学到了豪爽与坚强,从潘懋元老师那里习得了为人处世的智慧。对这些老师的追忆,也可以说是对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教师发展史的梳理。五十多年教师的多舛命运,映照出五十多年中国教育的曲折历程。

  之所以写这篇纪念文章,是因为每逢教师节,我总会收到弟子们的短信,他们的祝福常常让我想起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们。2019年的教师节,为老师们撰写一篇纪念文章的念头油然而生,但是由于杂事繁多,稿子写了一半就搁置了。几个月前,接到院友韩延明教授的*,他告诉我中国石油大学出版社计划在今年的教师节出版一部《大先生·教师节》的书,并约我为该书写一篇文章。为此,我又翻出搁置了几年的旧文,紧赶慢赶地完成了这篇文章。如今,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即将走下讲台的老教师。小学到博士阶段教过我的老师们也已经相继离世,我没有机会再谢师恩,这篇文章也难以言尽我对他们的怀念,唯有将他们身上的教育家精神传承下去,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。

  初稿于2019年9月10日

  定稿于2024年8月10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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